坑王

坑王,勿关。

【双叶】偷天

我小时候时局动荡,三尺青天上无神无佛,洋人的武装飞机镇日里蝗虫似的招摇而过。后来天穹上响了礼炮,说是人民当家做主把歌唱,我想着总算能告别那些头悬利剑的日子,平平安安经营好祖上传下的小茶馆,谁成想安生日子没过十年,又来了饥荒。

我是个面硬心软的,施舍了来逃荒的新面孔一些茶水,听他们抖着嘴唇谈起一路上的惨况,干老的皮肉如同龟裂的黄土地。有熟客悄声告诫我说少沾染这样的人,能一路逃亡到这里指不定吃了身边人的血肉过活,我听得毛骨悚然,骂他瞎想胡言。

就在那两年里我关了门可罗雀的茶馆,茫茫然在街道上走了整晚,无处可去,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命再等个十年,等到日子安稳的那天。

许是我命格虽贱却硬,第二天总算在茶馆的熟客那里讨了个佣人的活计,不至于饿死。

 

我这位熟客姓叶,五十岁上下的人了,却没什么世家大族当家人的样子,是个乐得清闲的甩手掌柜,活得随性惬意,不似一般上流人家矜贵挑剔,无需我怎样倾心伺候,倒也极易相处。

叶家在战乱时便是北京城里的名门世家,二三十年前声势最盛。听叶府上有些资历的佣人说,那时候当家的是现任家主的双胞兄弟,叫叶秋,留过洋的,是以满腹学识经纶,在商界手腕过人年轻有为,比成天无所事事的亲生哥哥也不知强上多少,兄弟俩性子南辕北辙,不和已久。后来不知怎的就失踪了,凭叶家的势力也没能把人找回来。当时不少风言风语,说是得罪了政府里的高官,出国避难去了,几十年都没敢回来,叶家当家的平白落在了个资质平平的兄弟头上,这些年也中落了。

要不怎么说我这熟客是个脾性随和的,底下人这般传他,他听见了权当阵过耳清风,不动心不动气,省下不少腥风血雨,继续当他资质平平的当家,闲散的点上一支烟看报。我在茶馆里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,第一次瞥见他倚在窗边抽烟,自有一股岁月沉韵的渺远味道,心下便想,这定是个有故事的人。

 

我在叶家过的第一个除夕,叶当家难得碰了杯酒,差点没醉倒当场。我伺候他回卧室休息,又去厨房做了碗醒酒汤给他,他醉得有些迷糊,眼尾泛红,瞪着我问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。

这问题颇有些奇怪,醉酒的人总是比平时难招架些的,我看着他覆满白霜的鬓角,小心翼翼的答了。他听后摇摇头,费力的抬手一指床头柜上摆放的相框,说,我该是那样的。

黑白泛黄的照片上容貌相同的两个年轻人,想来是当年叶秋还在的时候,他们的留影。

他撑着额头静默了半晌,又说,拿来给我。

我把相框递给他,他珍而重之的捧在手里,细细端详,那似喜似悲的神态,让人看着,便觉得心酸。

我想起佣人间谣传他和叶秋不和的那些谈资,哪来的凭据呢,到底是亲兄弟,血浓于水,敲碎骨头还连着髓。

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,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络过。

他摸了摸相片上无声无言的人影,自语道,哥,你要是能像我现在这样,该多好。

他叫叶秋是“哥”,我听得满心糊涂,也不敢出言询问,只好把疑虑烂在心底。

 

又过了五年,轰轰烈烈一阵飓风刮过,叶家这才真正中落,下乡的下乡,入狱的入狱。倒是我这样两手空空的小人物,逃过一场折磨。

叶当家上了年岁,锦衣玉食过来的人,又是重点批斗对象,熬不过一年就死了。我那时风声鹤唳,怕的紧,也不敢去送他一程。

这阵风整整十年才过,我已然嫁为人妇有了孩子,辗转联系上叶家人,想去昔日恩人坟前拜谢。

彼时叶家已经平反,墓地重新修整过,明面上好看不少。我们谈及往事不胜唏嘘,期间又提起远在重洋的叶秋。

现任的叶当家站在坟前犹豫半晌说,其实这碑铭,刻的错了。

又说当年叶秋不是失踪,是死了。日军高层设下连环圈套,要秘密抓捕处决一批共党,被怀疑是红色资本家的叶秋也在其中。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叶家大少也不知从哪里截获的消息,偷摸着借了身份玩了次李代桃僵。等叶秋得到消息,他已经是叶修了。

好不容易探明那次事件地点,尸体也没寻着,对外的说法是失踪了。

我于是想起叶秋喝醉酒的那晚,问我说他是个什么模样。

——你替我死了,我只能替你活。

荒山野岭一捧土,也不知烧的是谁的骨。

到底是活成了这碑铭上人的样子。

我终于懂得了他那句话的意思。

 

偷天换日这么些年,到头来,终又在地下相见。

 

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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